当建朋约我和另一友人在北京前门的星巴克品画的时候，隐隐觉得有些怪异，印象中如建朋这样的山水画家更热衷于品茗弹琴，写字吟诗，往往会约在精心布置的茶室来读画。由于晚到的缘故，建朋在三楼口上笑呵呵的迎接，突然觉得他真是可爱的人，不按理出牌的有意思的人。

　　建朋是浙江温州人，画上的签名总是“永嘉建朋”。想到永嘉，就会想到王羲之、谢灵运，想到兰亭修禊，想到“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想到南宋文坛的“永嘉四灵”，还会想到水，只有水的孕育，才能有如此灵妙之人物聚于一地，才能有这般幽致之思想汇于一炉。中国山水画分南北二宗，南宗以董巨为代表，北宗以大小李为祖师。《画旨》中论“元季四大家，浙人居其三。王叔明湖州人。黄子久衢州人。吴仲圭武塘人。”可见浙江人在中国山水画史进程中的作用巨大。这些南宗大家大多以江南风景表达内心之意，山水画成为纾解心灵的载体，表现着画家向往的自由自在之境。如果长期在家乡生活创作，他是否会沿着这样的路径走下去？因为建朋的离开，这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来到西南大学开启了建朋创作生命的一扇大门，西部的大山大川把建朋引领进入了一个新鲜的境地，此时的他，一定像走入了新的世界，成为新世界的一名异客。面对着和往日大不一样的情景和人群，创作热情倾泻而出，像阳光一样流淌在画纸上，隐约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慢慢地，他变了，变得更加博大，笔下的世界也因心灵而变。艺术也许就是这样直接，之所以被称为“心印”，正是因为它如一面镜子，映射着艺术创作者心灵的变化，每一笔每一划都勾勒出艺术家精神世界的轮廓，以形写心，笔下生神。

　　时间在建朋笔下沉淀为粒粒珠玑，每一颗信手拈来都耐人寻味。他现在的作品多以工作生活的新疆风貌为题材，看他的画，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全新的体验。《白哈巴雨霁》、《查干郭勒》、《阿尕什敖包晴雪》等等，这些名字就让从来没深入过新疆腹地的人心向往之，中国山水画史上专攻大西北山水的艺术家屈指可数，观建朋的作品之于我，也是极为新鲜的视觉经验。饶宗颐先生2006年在著名的《敦煌研究》第6期上发表《中国西北宗山水画说》，提出“西北宗”的说法，从画学背景和画法上都作出了详细的论证。他认为中国西北宗应以陇坻为界，陇坻是汉族和西戎的风水岭，自此往西就是西北宗之领域。画界对西北山水重视不够，所以他要提倡。从画法上，饶先生提出“旷远、远、荒远”之说法，又论及新皴法之开展，最后落脚在对地形地貌的熟知，“故欲描绘西北山水，开一新境界，亲历其地是必须条件。”迄今为止，建朋到新疆已经整整四年，他经常去新疆各地写生，“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感受边疆特殊的自然风景和人文风情，他在创作上走的每一部都在推进西北宗山水的进程。山水画从来都不是自然景观的单纯再现，满含着艺术家的主观感受，百样人百样山。对于建朋来说，西北是异乡；对于西北来说，建朋又是一名异客，实在说不清楚，这探索西北山水画新路的重任缘何落在他的肩上？

　　观建朋之画，可以感受到他的气魄，大西北的山水在他的笔下大开大合，收放自如。《火焰山下旧王城》和《昆仑山万丈》中淡墨卷起的云气隔绝探向远方的视线，像舞台一样把巍峨的群山推到观者的面前，构图跌宕起伏，焦干拙雅的线条加重了山形动势，一切仿佛都在升腾，年轻的激情在画中喷薄而出，可以想见，建朋在绘制这两张作品时的激动心情，站在群山之巅，俯望苍茫大地，由此而生出的豪迈之感正是西北真山真水带给我们的特殊感受。《阿尕什敖包晴雪》、《雪溪图》、《查干郭勒》更加荒远，山体都退到了最后，观众似乎可以走进画面，和建朋的作品互动，参与到画面的再创作中，虽然仍是大雪覆盖，略显荒凉，但一股隐隐的情趣已经从画面中透露出来，恬淡而真实。《白哈巴雨霁》、《白云人家》、《村舍夕照》则是另一番景象，更充满了传统文人画的意境，题材立意率性随心，皴法也更加灵动，晦明变换，五色杂糅，不作寻常笔法。许正是因为异乡异客之身份，建朋更能以一种不带任何顾虑的姿态投入到以西北山水为主题的创作中，这其中有很多积极开放的因素，既幽游于山川，又凭借于情感，在以前看来不可预知的世界里做一次自我探索的旅程。

　　饶宗颐先生提出的“西北宗”是在绘画南北二宗的基础上提出来的。就建朋个人来说，他对这个问题的探求并非是从无到有的开创，而是在个人多年创作生涯基础上，结合西北地域特色山水的总结。建朋的创作中，并不乏南宗山水的灵秀，多年的南方生活和艺术的启蒙在建朋创作中印下深深烙印，浙人的巧思并没有因为题材的改变而有所削弱。而雄浑苍茫的西北山川，特别是高耸入云的雪山和一望无垠的沙漠又把无限的宽广带进建朋的画作。建朋对于西北宗的探索带有强烈的个人色彩，用抽象的传统笔墨写生西北苍茫大地，延长着中国山水画的文脉。西北宗山水有其自身发展的逻辑，它从传统文人画中超脱出来，却又仅仅围绕着中国艺术自为的核心，以开放的姿态接纳着一切可资利用的因素。以建朋作品为线索的讨论并非是一个封闭的范式，它面向未来，面向西北宗山水画的未来，在全球化时代的中国山水画，南北方的交融互动已经成为常态，在互相学习的过程中，如何保持西北山水地域特色成为一个亟需面对的问题。面对建朋的作品，我们既不能用苍茫宏大来简单描述，又非灵秀生动所能言尽，一切似乎都处在矛盾之中。这种矛盾体现着建朋非常个人化的探索，他通过山水描绘的探索回归于自我世界，又把自我世界外化成纸绢上的山水。“不可能每个人都能得到现实生活和精神向往的完全一致。不因现实生活而埋没掉精神的向往，并加深精神上的向往，这种矛盾生活，常是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宿命，也常更由此而凸显出艺术家的心灵。”

　　建朋实在是个多面手，在创作方面取得的成果并不能涵盖他工作的全部。近年来，由于所处的特殊位置，他一直关注中亚美术，接连发表了中亚美术方面的多篇文章，并主编《中亚美术研究》一书。中亚美术在中西美术交流史中的作用重大，是讨论中国西北石窟壁画风格演变不可回避的问题，对这些问题的研究，也开阔了建朋的眼界，促使他对中国山水画进行再认识，使他的作品更加丰富耐读。

　　最后要祝贺建朋即将成为清华大学美术学院的博士研究生，对于建朋来说，又正开启另一趟异乡之旅。我也在期待，看到建朋更多更好的新作品。

盛静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学博士